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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的两颗门牙

来源: 娱乐文学网 时间:2021-07-03

八岁那年的两颗门牙

我一溜烟地飞奔出胡同口,屁股蛋儿被自己两个脚后跟打得啪啪作响,在路边草丛里低头觅食的公鸡母鸡们一阵惊叫扑腾着翅膀四散奔逃,两条半大狗蹦蹦跳跳追着我汪汪哇哇瞎叫唤。我拐过墙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紧贴墙壁探出眼睛,看着我家的胡同口,心口窝咚咚咚咚响得赛过戏台上武生对打翻跟斗时密集的锣鼓点。娘攥着半根秫秸跑出来,两手是面,在胡同口东瞅瞅西看看,然后对着和我完全相反的方向大骂:小三儿!看我今天不把你的两条腿打断!二孬的娘也从我家胡同里跑出来,一把拉住娘:婶子啊,可别打俺三兄弟,都是小孩子家,一转脸又一块和尿泥去啦!娘扔掉秫秸,拍拍手上的面,拉住抹眼泪的二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等吃饭的时候我看小三儿回来不回来,我非打他一顿给俺二孬出出气!走,二奶奶给俺二孬烙饼去!

看到二孬跟着他娘走远了,娘也消失在胡同口,我跳起来把早就抓在手里的瓦块朝那两条还在傻叫不止用心险恶的狗砸过去。我认为娘毕竟是个女人家反应太慢,二孬娘告状的时候,我正蹲在爹身边看爹在腾腾蒸汽中给一只公鸡拔毛,空气中飘动着热烘烘的鸡窝味道和鸡们蓬乍着毛羽在浮土中折腾的味道,如果娘不咋咋呼呼地跑到墙根边捡秫秸,只要一伸手就能揪住我的耳朵!更何况区区一截秫秸,怎么能打断我的腿?娘对工具的认识和选择百分之百有重大失误!

我磨磨蹭蹭地在墙影树荫里往村外走,不时停下来把耳朵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听,呱哒呱哒的风箱声持续不断节奏轻快,我抬起头来看看冒着火星的烟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又什么颜色都没有曲里拐弯往上蹿。我认真思考一会儿冲烟囱严肃地点点头,强忍住抱一捆秫秸把它给堵上的冲动。一个戴着金黄草帽的老头在五叔门前打着竹板,呱,呱,呱,呱,有气无力,还没五叔家的大黑狗叫得欢,等了半天,他一句也不唱。

我在村头大水塘边的树荫下坐下来,这就是案发现场。我本来在一朵大荷叶下严严实实藏着,一群敌人在水里搜来搜去就是发现不了我,二孬偏偏坐池塘边又挤眉又弄眼又咳嗽又傻笑坏了我的妙计,我爬出去一个别子就把这个汉奸特务卖国贼放倒在地。池塘南边的玉米地在微风里窸窸窣窣地摩擦着,我扭过头去看了半天,一骨碌站起来,猫腰钻进去。我蹲在地上把玉米棵子很下面的老叶剥去,左右看一看喃喃自语仔细望闻问切,或者干脆伸过头去喀嚓一下把牙齿咬进去,咝一下把流出来的汁液吸进嘴里。终于寻觅到如同甘蔗的玉米棵子,去其叶,折其稍,喀嚓一下从根撅断。不一会儿我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坐到树荫下,胳肢窝里夹着好几根玉米甘蔗。我心满意足地挑出一根长相俊美的玉米甜秆,把一头放在嘴里,准备用牙齿把皮剥掉,狠狠一口下去,只听到一声奇怪的喀叭,两个耳朵一时嗡嗡作响。我张大嘴巴,把这个老玉米甜秆慢慢拿出来,举在眼前,不由得瞠目结舌:玉米秆上清清晰晰插着两颗门牙!

我想起了娘说的话,赶紧下到池塘边,黄浑的水面闪着一层细碎如鱼鳞的光,我俯身用双手捧了一抔捂在嘴里,含着,娘说这池塘里的水能止住血。这牙可不能随便扔,娘说下牙要摞到屋顶上,上牙要扔到院墙下的阳沟里。我举着这根妖里妖气长着一对雪白门牙的青翠玉米秆,对着太阳光看了半天,门牙的断口参差不齐,上面镶着极其鲜艳的一点血丝,百思不得其解。我把牙齿抠下来,紧握在手中,把玉米甜秆一根一根远远扔到池塘里去,含着一口浑水,垂头丧气往家走。

到了胡同口,听不见胡同里有动静,我从墙角探头往里张望,只有几只麻雀左蹦蹦右跳跳神气活现。听不见呱哒呱哒的风箱声,烟囱被毒太阳晒得晕晕乎乎有气无力,一股两拃长清亮透明的气流颤颤巍巍往上冒,丝丝缕缕的香气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往鼻孔里钻,勾引得我满口津液。我高抬腿轻落脚往门楼下摸,好像胡同里埋满地雷,麻雀们满不在乎爱搭不理地蹦得稍远些,继续莫名其妙地啄它们自己的影子。一扇门板被摘下来横挡住大门口,门板上密布猪们羊们眺望庄稼地的目光。

我抬腿跨上门板,一侧身翻到门里,蔽在墙角往堂屋和厨屋扫瞄,爹在堂屋当门闭眼坐着,光着膀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蒲扇,弟弟坐地上编他的蚰子笼,不见娘和哥哥们的影子。我短促地吸吸鼻子,分析空气中每一种食物的香气,喏,这是那只大公鸡,那只每天站在墙头上喔喔喔喔把我吵醒的红冠子金羽毛的大公鸡,现在就在我家那口八印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这是泛着光的大紫茄子,娘不用刀切,直接撕掰成大块扔在锅里;这是拍在锅沿上的一圈玉米面饼子,像长长的牛舌头,贴着锅的一面焦黄酥脆,娘说这叫老鳖靠河沿……我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响个不停。我拼命向弟弟的方向挤眼睛,撅嘴巴,差一点就要跳到院子里了,弟弟头也不抬,专心致志持续着他的手工艺工作。有什么东西顶我的屁股,转身一看,是卧在墙边一刻不停磨着牙齿的大母青山羊的角,不由火起,一脚踹过去,老山羊赶紧站起身来,咩咩叫着,领着它的子女们走开了。

身后呱的一声脆响,我全身汗毛都支扎起来,回头一看,门楼外站着一个老头,头上戴顶金黄草帽,手拿竹板。又是呱的一声,山崩地裂一般,我急转身,腾一下跳过门板,从老头挎着的竹篮下钻过去,飞快地跑到胡同口,隐在墙角,探头看那个光打竹板一句也不唱像个哑巴的老头。我听见娘在门楼下说话的声音,赶紧缩回身来,贴紧土墙。听不见娘说话了,也听不见竹板声了,我慢慢探身去看,只见那个老头舒舒服服坐在门楼荫影里一个小板凳上,地上一碗水。马上又听见娘的说话声,我赶紧藏在墙后。几乎是同时,肉的油腻香气茄子的清甜香气饼子的焦酥香气顺着胡同滔滔不绝而来,我一下探出身来,只见那老头的金黄草帽立在墙边,一头鸡窝般乱糟糟白发,左手端碗,右手执筷,碗底下夹个牛舌头般焦黄饼子,左一口右一口,嗤哈有声,我都分明瞧见他粗大的喉结飞快地提起来又飞快地滑下去!

凭什么呢!我立刻从墙角站出来,雄纠纠气昂昂义无反顾往家跑,一口气冲进堂屋,在哥哥弟弟们中间一挤坐在方桌旁,从馍筐里抓起一个焦黄的牛舌头,塞嘴里狠命一咬,又立刻张着嘴咝咝有声地把饼子拿出来。娘看着饼子上的血丝叫了一声,一把托起我的下巴往里看。我得意洋洋地把左手伸到娘跟前,摊开紧握的拳头:

一一手心里粘着两粒黑乎乎黏唧唧羊粪蛋般我的八岁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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