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父亲的眼神

父亲已经去世八年了，很多记忆都像是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磨砂玻璃，渐渐地模糊起来，只有父亲的眼神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眼神是威严的。我们家是典型的家长制，父亲也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父亲在家里就像是一棵大树，而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就像是树下的一棵棵小草，每次站在父亲面前总有仰视的感觉。所以童年的时候，别说像现在很多孩子那样，坐在父亲的肩头，就是我们的手似乎父亲都没有拉过。父亲除了训导我们，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嬉笑，我们也一样，听到父亲在大门外的一声咳嗽，原本还在说笑打闹也马上会安静下来。因为父亲的严厉，小时候我曾经认为他不爱我们。

父亲对于我们上学的严格，让我一度觉得他没有邻家的父亲那样爱自己的女儿，因为邻家的女孩可以随便逃学，可以说不想上学就不用上学，而我们家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动摇父亲让我们上学的念头。我们家五个女孩，一个男孩，且弟弟是老六，老来得子的父亲看弟弟那眼神时常让我们姐妹嫉妒。为了照顾小弟，三姐曾想放弃学业，可是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就遭到父亲毫不犹豫的否决，并把三姐大骂了一通。现在我还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经常说的话：“农村没有女孩的天地，女孩子投胎到农村的家庭就已经是苦命的了，如果再没有文化，那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农村女孩子的很好出路就是要上学，好好上学，把本事学到手，将来自己拯救自己。做父母的能做到的只有你能上多少学，就供你上多少学。” 在父亲这样的信念下，大姐初中毕业；二姐和三姐高中毕业；我和妹妹都是大学毕业，虽然我们总是说父亲是重男轻女的，但是在享受教育这方面，父亲却给予了我们同等的爱。尤其是我，更多一些，我参加过四次高考，如果没有父亲的坚持，我走不进大学的课堂。

很多年来我从来没想过上学与钱的关系，只觉得到时候去上学就行了。就在前一段时间，在网上和原来中途辍学的一个同学聊天才知道，他是因为交不起五元钱的学费而不得不在差半年就高考的时候退学的。听到这句话，我的脑子才嗡的一下，原来在自己一年又一年的荒度中，父亲是怎么艰辛地积攒着那一分分的学费呀，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很惭愧。

父亲的严厉倒是让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坚强。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远，需要骑自行车，可是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学骑车也很费劲，家里本来有二八的车，我学不来，父亲还专程托人从北京买了一辆二六的女车。妹妹偷偷地都学会了，我依然不会，姐姐们都嫌我太笨，不愿意陪我练了，父亲亲自陪我练习，他让我大点胆子，自己骑。其实我心里依然是胆怯的，可是父亲就站在旁边，我只能硬着头皮骑，于是没骑多远，我就连车带人都摔倒在地上。趴在地上的我看到父亲飞快地跑过来，以为父亲会把我拉起，谁想到，父亲只是弯下腰迅速地检查一下我的受伤情况，见没有什么大碍，他便站起身来，用眼睛看着我。看着父亲好像是在鼓励，更多的更像是命令的眼神，我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父亲常训导我们：“在跌倒的时候，不要以为在那哭就会有人去扶，父母不能跟着你们一辈子，以后摔跤的时候还会很多，自己得学会勇敢地站起来。”是呀，在人生的路上，每当我跌倒想趴在地上哭泣时，我总能看到父亲那激励和命令的眼神，让我咬着牙马上站起来，面对现实。

不管是在外上学或者后来上班，也许是经常看不见父亲的缘故，我看父亲的眼神除了威严外多了几许期待、几许宽慰、几许慈祥。每次放假回来的时候，一进村口准能看到父亲在人群中那高大的身影，即使父亲正在和乡亲们聊得热火朝天，只要我一喊父亲，父亲便会走过来，让我把包放到他的车上，有的时候我还撒娇地也坐到他的车上。我一开始以为在村口遇到父亲是巧合，可是次数多了，我就明白，那是父亲来接我的。我跟在父亲身边，穿过街道和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的时候，心里是满满的温暖，父亲眼里也是满满的骄傲。

后来我发现父亲出门时总是用车当拐杖时，我知道再骄傲的父亲也抗不过岁月。父亲那昏花的眼睛里，再怎么看也找不到原来那威严的神采来了，代替的是多了几份随和。所以把父亲接到市里小住，过马路的时候，我和妹妹会不由自主地牵着父亲的手，虽然一开始父亲似乎还很不习惯这种亲昵，不习惯被人搀扶，但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独自挺着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上了年龄，父亲和其他老人一样，眼神里开始有了对子女的依赖。每次离家的时候，都能看到父亲的不舍。

今生很不能忘怀的是父亲从市里看病回家上车前的眼神，那回头的一瞥，至今仍在我的眼前。当时，我觉得父亲的眼神里似有不舍，似有牵挂，似有叮咛，似有嘱托……后来我总想搞明白父亲那眼神里的含义，可是我总觉得说不清，直到现在，越想越迷茫。

至今我都难以相信，那是父亲很后一次出远门。明明医院检查的结果是父亲的一切指标都很好，我们还很乐观地以为父亲如此健康的体魄，可以长命百岁呢。谁想回家之后，父亲便长病不起，一个多月之后，便离开了我们。

每每想到这一切，我就怀疑是不是父亲早就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在这还可以回头顾盼的一刻，他用无声的眼神诉说着自己对女儿说的很后的话呢！

在母亲病重住院，我因过度劳累竟然在输液时打了盹，当液快输完时，好像是冥冥中被父亲突然叫醒的那一刻，我似乎读懂了父亲临走时的眼神。他是依然担心没有父亲照顾的我总是像一个孩子一样照顾不好自己，照顾不好母亲。

当面对疾病和困难，我勇敢地担当的时候，我心里高声对父亲说“父亲，你放心吧，女儿已经长大了！”那一瞬间，我终于看到了父亲满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