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村,不知电为何物,夕阳落山,夜幕徐徐落下,村子立即被黑暗吞噬。屋子变成了一口深不可测的暗井,四下里黑咕隆咚的,煤油灯蛇蕊一样的火苗仿佛暗夜的宝剑,将漫无边际的黑暗挑开一道道窟窿,橘黄的光晕摇曳在晚风中,那是开在黑夜之树上的孱弱花朵。有风的夜晚,风的翅膀穿过门窗扑进屋子里,灯花就随着屋子里回旋的夜风东倒西歪。偶尔一个扑闪,灯花被连根折断,那橘黄的一团光明被黑暗的大嘴一口吞进了肚子里,人好像一下子被扔进了漆黑的深渊,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惊恐的脚步在黑暗中响动,慌乱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火柴呢,快找火柴。”直到有人摸到了火柴,“嚓”一声划出一道光明,灯花又重新绽放在灯盏上,橘黄的光明又把一家大小从黑色的潮水中打捞上来。
有一回,回娘家的母亲带回一件宝贝——一个方形玻璃提灯。那灯是洋铁皮做成的,四方各嵌着一块玻璃,有一方开着一扇门。顶端开了一个透气的圆孔,圆孔上方焊接着一块拱桥一样的铁皮,铁皮上扣着铁丝弯成的圆环,那是灯的提手,灯座低下有四只铁皮做成的脚,四脚中间有一个凹坑,圆圆的灯盏稳稳的坐在凹坑里。夜晚,打开玻璃灯的门,擦着火柴,点亮灯盏,只见橘黄的火苗在玻璃房子里骄傲的跳跃,风雨不动安如山。提着玻璃灯在黑暗的村道上穿行,令那些举着稻草或松树皮火把夜行的人自惭形秽,灯光排开的是一路的黑暗,吸引的却是一路艳羡的目光。
玻璃灯给全家的生活带来方便和乐趣,成了一家人的骄傲。父母可以提着它继续白天的劳作,车谷子,筛豆子,推磨子,寻找没有归笼的鸡鸭,更重要的是在漆黑的夜晚,可以提着它张家李家的窜门吃茶,一盏灯火,一串欢笑。夏夜的田野充满了诱惑,青蛙卯足了劲地欢唱,萤火虫在沾着露珠的草丛间飞舞,水田里刚刚插上了秧苗,肥美的泥鳅和黄鳝静卧在浅水里,邀上三两个伙伴,有的拎着小木桶,有的拿着自制的钻子和夹子,我就像一位领军的首长,提着玻璃灯神气十足地走在中间,我的灯指向哪里,他们就跟向哪里。平时贼溜溜的泥鳅和黄鳝见了灯光,竟然贴着软泥傻乎乎的一动也不动,一捉一个准。第二天村子上空飘飞的炊烟里便增添了几缕诱人的香味。
母亲把玻璃提灯看得很重,每天都要小心翼翼的擦拭,尽量少让小孩子碰它,一般情况不外借。有一天半夜,张家媳妇要生孩子了,张家奶奶火急火燎的跑来求助,母亲不放心心爱的玻璃灯,亲自提着玻璃灯照着她去邻村请产婆,产婆请来后,又用玻璃灯温暖的光晕照着产婆忙碌。直到晓星西坠,朝霞满天,婴儿才发出*一声嘹亮地啼哭。母亲疲惫不堪的提着她心爱的玻璃灯回到家里,在那温馨的灯光护佑下,又一个新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每次去提那玻璃灯母亲总是反复叮嘱:“一定小心啊,千万别摔碎了。摔碎了,看我不敲破你的狗头。”因此,一提上那灯就感觉心情紧张,食指和中指伸进铁环,紧紧的扣住,脚下步步留心,深怕玻璃灯在我手里有什么闪失。
可是,尽管我万般小心,被母亲视为珍宝的玻璃方灯还是在我手里摔碎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夏夜,母亲拎着两篮子菜要去井边清洗,我提着灯走在前面为她照明。来到井边,一只野兔突然从井旁的草丛里窜到我脚下,我一个激灵,两腿一软,身体向后跌倒,玻璃灯从我急速向前摆动的右手中飞了出去,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旋即撞击在井边的青石板上。随着“哐啷”一声脆响,方灯上的四块玻璃裂成了碎片,灯一下子灭了,夜的潮水立即将我们母子吞没了。那是我目睹的很伤心的破碎,仿佛我的心也跟着一起碎裂了,跌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大脑是天塌地陷般的空洞,随即,痛惜、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心。母亲在黑暗和寂静中呆住了,许久,才茫然的伸手一把我从地上扯起来,灯摔碎了,她并没有像她曾经说过那样敲破我的狗头,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生活又回到了没有玻璃灯的状态,光阴的脚步并没有因为玻璃灯的破碎而停息,在经历了短暂的不适应期后,我们又习惯了没有玻璃灯的日子。惋惜和失落的同时,反而觉得有一种轻松感,没有了对玻璃灯百般呵护似乎也是一种心灵解脱,时光是缝补破碎的巧匠。后来,村里通了电,手电筒成了新的夜行照明工具,煤油灯渐渐的退出了乡村夜生活,玻璃灯就算不被摔碎,也只能高高地挂在墙壁的一角,成为一种摆设。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总有那么几个人被我们所珍视和牵挂,拥有时,我们期望永远拥有,因而小心翼翼,百般呵护,生怕稍有疏忽珍爱的对象就会离我们而去。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越是珍爱的东西越容易碎,越是在意的人越容易离开。物也罢,人也罢,因某种机缘与你相拥相守,缘分尽时,该失去的总会失去,该离开的终会离开。那东西失去了,那个人离开了,曾经伤心欲绝,痛心疾首,以为天会塌下来,以为日子没法过了,可是,伤过了,痛过了,日子还是继续往下过,天不会那么容易塌下来的,心灵的伤口终将会在时光的抚摸下愈合结痂。我们一个人赤条条的来,终将独自赤条条的去,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一个人会与你永远相守。
很喜欢嗓音沙哑的杨坤用沧桑的声音唱那首《无所谓》:“……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放过了自己,我才能高飞……” 失去了,错过了,也许是一种生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