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红薯
一
去年中秋节，我去看望母亲，母亲煮红薯稀饭给我吃。我吃了一口，马上皱起眉头，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批评道：“你忘了那‘两根红薯’的故事吗？它们可救了你外公的命啊！”我闭目凝思，一个久远的故事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60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母亲才12岁。那时家里已经断粮了，许多人家跟外婆家一样，没有吃的，就吃树皮，后来吃野菜，下河捉河蚌，甚至连老鼠都吃。当然，荒年人都自身难保，老鼠自然饿得皮包骨头。很后能吃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全家已经两天没进食了，尽管如此，外婆还要操持家务，外公还要出去劳动，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否则全家只能等死。外公这一出去，半天没有回来。外婆担心得嗓子眼直冒烟，捣鼓着两只小脚到田间、地头大声呼喊外公的名字，可是始终没人应答，她眼睛急红了。在一个好心人的提醒下，外婆在离家不远的山坳里找到了外公，他正晕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外婆呼喊半天，他才微微睁开眼睛。这不是病，谁都知道这是饿的。可是现在上哪儿去弄吃的。外婆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下来救救外公。可是这根本不现实，再说自己也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在热心村民的帮助下，几个人一起将外公抬回了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家里两个孩子也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成了霜打的茄子。这时候外婆身体也快撑不住了，头晕得厉害，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当时母亲和舅舅吓得不停地哭。很后外婆也不得不在床上躺一会儿，这样精神才好点。外公与外婆隔床相对，俩人用无力的目光相互安慰着，鼓励对方要坚强地活下去，一定要将两个孩子带大。可是他们也知道，如果没有救命粮恐怕凶多吉少……
外公将嘴唇微微张开，发出微弱的声音：“红薯……”如不仔细听，都差点听不出来。外婆苦笑着说：“我也想，可是那是公家的。哎……”
到了晚上，没东西吃，一家人就这样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儿，肚子早已饿得干瘪干瘪的。夜非常长，也非常静，这是一段难熬的时光。一家四口，身体虚弱到谁也照顾不了谁的地步，可以说哪一个突然离世都在预料之中。
二
外公半饿半困，很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蜷成一小团。屋外也静得出奇，只能偶尔听到老鼠打架发出的尖叫声。瑟瑟的秋风渐渐地停了，门前的那棵桂花树散发着缕缕幽香，飘进屋子来。树上栖息的老鸹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叫声，打破了漫漫长夜的静谧。外婆突然饿醒，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禁挣扎着爬起来，轻轻地，生怕惊动家人。她的心在颤抖，虚弱的身体令她站立不稳。她想去生产队的地里偷点红薯回来救救外公的命。可是，她又不敢去，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恶劣行为，如果被逮住，后果会很严重的。可是严峻的现实逼得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今晚必须弄到吃的，否则丈夫肯定挺不过去。
这是一个中秋的夜晚，皎洁的月儿显得特别可爱，将道路照得通亮，可在外婆的眼里这月亮有点讨厌——她宁愿没有月亮，这样谁也看不到她。还好夜已经深了，应该不会撞见什么人。外婆的身子轻得像一阵风，摇摆不定，踉踉跄跄地朝红薯地走去。她刚蹲下去，打算用小铲子挖一根红薯出来。突然远处闪出一个人影，外婆吓出了一身冷汗，趴在地沟里不敢动弹，心怦怦直跳，血管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她的思绪好乱，这是她生平*一次偷东西吃，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她闭着眼睛不敢往下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听天由命了。
奇怪的是，那人也趴着不动了，并没有大声嚷嚷。难道是鬼？不可能，分明是一个人。外婆想离开，可是一想到即将饿死的丈夫，她咬咬牙，从干裂的土里吃力地挖出一根红薯来。这根红薯并不大，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但是总比没有强。为了不让那人看到自己，外婆猫着腰向前，悄悄地从小路逃回了家。手中紧紧地攥住那根红薯。推开门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进房间一摸丈夫的床，人呢？不在！
他去哪儿了呢？大半夜的，外婆也不敢喊出声来。只能出门找找，刚一走到后门，发现后门是开的，一个人影喘着粗气，拄着一根木棍，靠在门边上，如同乞丐。
“怎么是你？”外婆非常惊讶，她一眼就认出了外公。是啊，他不是已经饿得命在旦夕了吗？怎么还有力气爬起来？
原来，外公回家后善良的邻居送来一点儿野菜汤，喝了下去，休息休息又缓过劲儿来了。
“刚才那个人影是你？”外婆疑惑地问。
外公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手上也攥着一根更小的红薯。这根红薯已经被他攥出了汗。
外公正要从后门进屋，突然倒在了门口。外婆赶忙叫起两个孩子，三个人非常吃力地将外公抬进屋里，让他又躺到了床上。外婆将其中一根红薯洗干净后切成小块放到锅里煮成了红薯汤。盛了一碗放在外公的嘴边，外公嘴唇翕动，流下了滚烫的热泪：“你……和孩子们也吃吧。”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为饥饿，身体竟然虚弱得像一个老头儿。原来，他在外婆睡着的时候出去的，走的是后门，这一路上不知有多难，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外婆从大门出去时也没有留意隔壁床上的外公。屋子很大，里面共有两张床，一张是外婆带着女儿（我的母亲）睡，另一张，外公带着儿子（我的舅舅）睡，这晚，因为外公身体不好，不能挤他，所以舅舅选择了睡柴房，母亲仍跟外婆挤在一起，不过睡得比较沉。就在这个难熬之夜，他俩想到了一块儿，外婆想的是外公，外公想的是外婆及两个孩子。因此两个人都当了小偷，而且都是平生*一次。
听了外公的诉说，外婆突然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眼泪汪汪。
这一晚，家人喝的这滚烫的红薯汤胜似现在的山珍海味。喝上一口，甜甜的，直润喉咙，通彻肠胃，令人无比舒畅。比过年还要兴奋。
当晚，外婆严令两个孩子不准将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
三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生产队周队长发现红薯地里有刨土现象，猜到有人偷红薯了。于是展开调查，一时没有任何线索。社员们都想吃红薯，但是谁都不敢。以前就有个老男人因偷吃萝卜，被吊在梁上打得皮开肉绽，以后只要开会就作为反面教材进行批评。自从那天红薯被盗以后，周队长每天晚上，在地边搭个窝棚睡觉。
几天后，这件事似乎渐渐平息了。可是第六天，队里有个叫狗子的二愣子，说那天晚上起床撒尿时看到外婆家烟囱里冒烟。周队长马上向大队汇报此事，大队派人审问外公，外公是老实人，三两句一问就露了马脚，坦白了一切，不过他只承认是自己干的，并没有提到外婆。第二天，被一群人揪着游行批斗，外婆看着外公那羸弱的身体，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便挺身而出，承认是自己干的，与外公无关，理由是外公当时是一个饿得快要死的人，不可能有体力去偷红薯。审查的人相信了外婆的话，转而批斗外婆。
外婆心里非常平静，错事是她做的，受到惩罚她没什么怨言，再说这样惩罚她，她心里反而好受些。这几天，她心里一直在煎熬着，今天终于有了着落。后来大队曹书记，经过我们这里，说了一句公道话：“不就偷吃了两根红薯吗？至于这样吗？算了，此事到此为止。”
外婆从此自由了，尽管有人仍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她不在乎，因为她救了家人，哪怕要了她的命，她也觉得值。
多年之后，每当外婆谈起此事时，对于当初的决定，她仍无怨无悔。外公呢？总是沉默不语，但眼角总是湿湿的……现在母亲老了，外婆、外公也早已驾鹤西去，但是我心中的那两根红薯仍弥漫着浓浓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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